序曲：尋找同行者
在疫情席捲全球之前，我曾和幾位同區域的台灣媽媽們，建立了珍貴的連結。我們相遇於偶然，相知於相似的處境——大部分家庭都是台德組合，孩子們生活在一個德語為主的環境中，我們卻希望能將母語與文化的種子埋在他們心中。
「在家裡很難營造全中文環境，」一位媽媽在某次聚會中感嘆道，「當爸爸不說中文，幼兒園又是全德語環境時，孩子自然而然就會偏好說德語。」
於是，共讀團的想法應運而生。我們不定期聚會，每次配合時節挑選適合的中文繪本，由媽媽們輪流朗讀給所有的小朋友聽。在那些午後的時光裡，孩子們圍坐成一圈，聽著《好餓的毛毛蟲》、《一百層樓的家》等繪本，眼睛閃閃發亮。更珍貴的是，他們建立了共同的理解：原來中文不只是媽媽一個人的語言，還有其他小朋友也在學習、使用它。
這些聚會不僅為孩子們創造了難得的中文同儕環境，更成為我們這些海外媽媽的支持系統。在陌生的國度撫養下一代，分享育兒心得、交換教養資源、或僅僅是能用母語傾訴與被理解，都是無比珍貴的慰藉。
雖然後來因為疫情不得不暫停了這樣的實體聚會，但這段經歷為我們家的中文學習旅程奠定了溫暖的基調。
無心插柳：從說聽到讀寫
還記得是疫情最嚴重的那段時間，德國幼兒園全面關閉，我和兩個孩子整天關在家裡，日子過得緩慢又焦躁。客廳的窗外，季節悄悄更迭，而我們的生活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。那年，大兒子四歲多，正值語言能力飛速發展的時期。也許是出於一種「不能白白浪費這段時間」的心情，又或許是想在這異鄉中保留一絲家的連結，我決定開始教他認識中文注音。
一開始並沒有太多計畫，手邊甚至沒有任何現成的教材，只好一切自己來！我利用厚紙板製做了注音符號卡，憑著兒時墊板圖樣的記憶排列著，一個一個地唸給孩子聽，再要他複誦，希望他能慢慢將聲音與符號結合為長期的記憶。那些下午時光，陽光斜斜地照在客廳的地毯上，我們母子相對而坐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「ㄅ」是爸爸的ㄅ，等聲音，像是某種古老的吟唱儀式。
讓我驚喜的是，當時還不到兩歲的弟弟，總是靜靜地坐在旁邊，邊玩邊偷聽，居然也不知不覺記住了幾個注音符號。那一刻，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語言的「自然浸潤」力量。孩子的學習，有時候就是這樣不著痕跡地發生在生活的縫隙之間。
書寫的嘗試：一筆一劃的耐心
隨著大兒子慢慢習慣注音符號，我開始想要進一步加強他的書寫能力。於是我從台灣訂購了凹槽式練習本，孩子們可以用手指描著凹槽走，接著再拿鉛筆描寫。每天就練個兩三個字，不求快，但求不厭煩。
後來也經由在小學教書的朋友指引，找到了台灣小一程度的語文練習本，一頁一頁印出來，當作我們的小功課。在孩子下課後的閒暇時間練寫字，沒有壓力也沒有考試，純粹是一起學習、一起玩的心情。我們的中文學習就這樣融入生活的節奏中，成為日常的一部分。
從寫轉向讀：認字的轉捩點
然而，讓孩子學寫字的成效不佳，學過的字很難轉換成長期記憶，更不用說能幫助他們閱讀了。某次和在德國教中文的媽媽朋友聊天，我請教她我家這種「練習寫字」的學習方式是否可行。她熱心分享了專業經驗，鼓勵我：「其實可以從認字開始，先把閱讀興趣建立起來，寫字可以慢慢來。特別是在非中文環境長大的孩子，培養閱讀能力和興趣比筆順正確更重要。」
這番話如同一盞明燈，照亮了我心中的疑惑。受到啟發後，我暫時放下練寫字的念頭，轉向認字為主。我買了《認字好好玩》系列的三套字卡，每天抽幾張，和孩子一起玩配對、抽籤、搶答等。有時還會把字卡藏在家裡不同角落，來一場尋字遊戲。他們記不住也沒關係，笑一笑再放回盒子裡，過幾天再玩一次。
透過這種輕鬆無壓的方式，孩子們慢慢地累積了一些常用字。雖然數量不多，遠不及台灣同齡孩子，但我發現他們開始對中文字產生一種熟悉感，不再覺得它是「媽媽的語言」或「只有台灣才需要的東西」。這份親近感，或許比識字量本身更加珍貴。
自學之路：土法煉鋼的家庭教育
德國當地也有中文學校，但因為時間、地點與我們家庭節奏不太吻合，我一直沒有很大的動力送孩子去上課。另一方面，我也不希望語言學習變成孩子週末的壓力來源——他們平日已經在德國學校承受了足夠的學習負擔，週末應該留一些空間給玩樂和休息。畢竟，學語言需要長期累積，而興趣和自信，是我最希望能給他們的起點。
「土法煉鋼」成了我們的學習寫照。我從網路上搜集各種教材和教學經驗，根據孩子的興趣和能力設計適合的學習活動：
- 看中文發音的卡通，讓他們沉浸在自然的中文環境中
- 和台灣的親友視訊時，鼓勵孩子用中文問候、聊天
- 煮台灣菜時，用中文說出食材和烹飪過程
- 節慶時分享相關的故事和傳統
我們的方法或許不夠系統，也談不上效率，但至少對孩子來說，中文不再是一個遙遠、陌生的語言，而是媽媽每天都在使用、生活中會出現的「我們家的語言」。
現實與期望：溫柔的平衡
現在兩個孩子們都上了小學。我們的中文學習仍在繼續，但進度非常緩慢。聽說能力沒有問題，但認得的字真的很少，遠不及我最初設想的目標。然而，我已學會調整期望——我不強求他們背課文，也不拿他們的中文能力和台灣同齡孩子相比。只希望他們在這段學習旅程中，不會感到挫折或壓力。
是否有一天，他們能夠自己閱讀中文繪本、寫出一封完整的中文信，我不知道。但我知道，我們已經一起走了這麼一段路，而且這段過程是溫暖、有笑聲、有挫折，也有彼此陪伴的。當小兒子會在學校操場，主動用粉筆正確寫出自己的中文姓名，那一刻真的讓我深深感動。
給海外台灣父母的溫暖分享
寫這篇文章，是想跟身處異鄉、也想讓孩子接觸中文的台灣媽媽們說：你不是一個人。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，在不熟悉的環境裡，用有限的資源，做著最溫柔而堅定的事。
在海外教孩子中文，我學到的幾點心得：
- 珍視每一個小進步：不要用台灣的標準衡量孩子的學習成效，在全中文環境和外語環境下學習中文，本質上就是不同的體驗。
- 融入生活，而非額外功課：將中文融入日常對話、遊戲和家庭活動中，讓孩子感受到中文的實用性和親近感。
- 保持彈性和耐心：有時進度會停滯，甚至倒退，這都是正常的。語言學習不是直線上升的過程。
- 創造情感連結：讓孩子明白學習中文不只是為了多掌握一種技能，更是為了和家人、和自己的文化根源保持連結。
- 尋找同行者：如果可能，嘗試與其他台灣或華人家庭建立聯繫，組織共讀團或語言交流活動。讓孩子們知道他們不是唯一在學習中文的人，也讓自己有機會與理解你處境的人分享經驗。
- 享受過程本身：也許最重要的是，讓學習成為親子間共同的美好回憶，而不只是一項任務。
就像我們在教孩子一筆一劃寫出注音符號一樣，這條語言的路，也是一筆一劃，慢慢走出來的。在異鄉的土地上，我們用母語編織一張溫暖的網，雖小卻堅韌，足以承載家的記憶與文化的傳承。這或許就是我能給孩子的，最珍貴的禮物。
